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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手镯

来源:玉屏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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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对母亲最深刻的记忆,停留在我的童年。

我的母亲,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,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。六岁的时候,外婆去世了,此后的岁月,裁缝出身的外公,准确地说,是重男轻女的外公,一个人拉扯舅舅和年幼的母亲。

我上小学的时候,常听母亲讲,她的儿时,尽管经常食不果腹,饿得咕咕直叫,可她从没有喊过哭过。最让她开心的,是背着书包去学堂念书。天资聪颖的母亲,有着黄鹂鸟般悦耳动听的歌声,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。

然而,就在母亲上小班的那一年,外婆的离去,让她的求学梦彻底的破灭了。从此,母亲告别了学堂,稚嫩的肩膀托起了与命运抗争的重担,帮着外公,操持家务,分担农活,节衣缩食,变卖粮食和家什,供舅舅念书。

那个年代,念高中要徒步到离家70多公里的德江县城,外公总是放心不下个子矮小的舅舅,开学时陪护着一路同行,挑粮带衣,放学时,徒步赶去学校迎接,却把当妹妹的母亲,独自留在家里。

待到母亲及笄之年,舅舅已从高中毕业,无奈学业不好,未能升学。本想着可以过上宽裕轻松一些的生活了,然而,固执的外公却再一次突发奇想,“你哥哥年纪还小,若现在让他成家立室,怕他吃不了那个苦;妹娃儿,你就跟着我多辛苦一点,咱爷儿俩多从牙缝里节约一点儿,就可以让你哥哥再读一个高中了!”

母亲说,原本就粮食紧缺,如是遇上灾害严重的年份,就得跑到山上去,挖蕨菜、苦蒿等野味充饥。

那个年代,是精神意念大过物质基础的年代,整个社会迷漫着一种浮夸的风气。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!”“三年超英,五年赶美!”等标语,随处可见。而处境困窘的农村人,只信奉一条真理:万般皆下品,惟有读书高!只是,这个信仰只专属于男儿。

母亲打小跟着外公受苦受累那么多年,连家里的钥匙都未曾触碰到过。家里究竟有多少粮食,有多少家底,对于这些,外公从来都不让母亲知道。

当舅舅再一次从高中毕业,已然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,外公急忙托人给他介绍对象。让精心算计了一辈子的外公始料未及的是,刚相亲成功,大户人家出身的准舅妈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家里,顺理成章地接过外公视若生命的钥匙,提前当上了“大管家”。

母亲回忆,家里除了增添一张嘴,还要想尽办法接济舅妈娘家人的生计。

(二)

舅舅正式成家以后,经人介绍,母亲也出嫁了。走出了娘家那个如枷锁一般的家庭,母亲总算不用再束手束脚地过日子了。

父亲是独子,五岁时爷爷就离开了。自那以后,体弱多病的奶奶艰难地把父亲拉扯大。就在父亲上中学的时候,不小心从楼上摔下,把双手摔伤了,无奈由于家庭拮据,无钱医治,勉强痊愈后,便留下了双手不灵便的病根。

如母亲一样,父亲也天资聪颖,学习成绩出类拔萃。中学毕业后,父亲被省城水利局录用为国家干部。然而,正当父亲提着公文包赶去单位入职报到,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,彻底改变了父亲一辈子的生活轨迹。原来,我的爷爷那一辈,由于家庭殷实,大肆花钱购买山林土地,村寨上的好事者,便以此为污点,状告父亲是地主的后代。按照当时的相关政策规定,地主的子女及其后代是不能做官的。

当初谈婚论嫁的时候,外公和舅舅都极力劝阻母亲,说父亲的家庭条件不好,自身又有身体缺陷,再者,两家是有着旁系血亲的表亲关系,不如选择一个大户人家,安稳过日子。可母亲根本不听劝阻,被繁文缛节和无以名状的条条框框束缚久了的母亲,终于找到了释放天性的宣泄口。这一次,自己的终身大事,得自己说了算!

就这样,一对被时代捉弄了的年轻男女,喜结连理。

母亲常说,爱笑的人,运气都不会太差。

刚成家的时候,家里一穷二白,可母亲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,而是微笑着面对一切困难和挑战。每天种地干活回家,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奶奶做饭。奶奶喜欢吃白糖,拌着白米饭也能大口地吃个精光,每当赶集的时候,母亲总会买上几包白糖摆在家里。

从小饿怕了的母亲,对土地有着一种无以言说的深厚的感情,特别是对粮食,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敬仰。

记忆中的母亲,一年365天,都像一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。每天天刚麻麻亮,母亲早已起床,背着背篓,扛起锄头,消失在朦胧的晨雾里。春耕秋收之际,往往是太阳偏西了,也盼不回母亲的身影。忙碌一天之后,摸黑回到家中,吃过晚饭,母亲也总是要忙到深夜才入睡。

我们家的土地,原本并不多。勤劳的母亲,忙完田间地头的农活以后,想凭着一己之力开垦荒山,让一方水土养活一家人。母亲耕耘的土地,鲜明地烙上了她的印记,就像她日常的穿衣打扮一样规整漂亮,没有一棵杂草。就算你是异乡人,只要你身处其中,放眼一看,准能看出哪一丘田、哪一片土是我们家的。

“你们小时候,我们家是寨上粮食最多的,家里的坛坛罐罐,甚至连装水的塑胶瓶都装满了粮食。遭人嫌的老鼠,把我们家的塑胶瓶都咬破了……”讲起我们儿时的“家产”,白手起家的母亲,脸上的笑容,像秋天阳光下的稻穗一样灿烂。

(三)

细嚼慢咽,吃饭时间长,是母亲最显著的特点。就算农忙季时间很紧,一餐饭,母亲至少也要花上近一个小时。很多时候,都被父亲当着笑谈,调侃一番。

儿时的我们太不懂事,也跟着父亲起哄,向母亲投去质疑的目光。母亲总是假装看不见,继续津津有味地吃饭。要是看到我们有掉落到地上的饭粒,她还会弯下身,用手捡起来,摊在掌心,看了又看,然后再轻轻地吹一吹灰尘,像小孩子吃糖果一样,得意地放到嘴里吃下去。现在回想起来,母亲呵气吹气的动作好像山间的红高粱,在秋风的拂动下,摇曳着美丽生动。

最让人尴尬的是,每逢遇上有人家办酒席,往往是客人都吃完下桌了,母亲第一碗饭还端在手里。羞涩的母亲,最怕外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。只要这一轮酒席散筵,她就会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,假装吃饱了。等到回家以后,赶紧生火做饭,再慢慢吃个饱。

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庄稼,经过风吹日晒,吸收了天地间的雨露,被农人的汗水和梦想净透了,无不聚集着世间的精华。从小饿着肚子长大、与土地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母亲,自然是要仔细咀嚼品尝一番。我想,她可能是在咀嚼着生活的艰辛,同时又在品尝着梦想的甜味,还有一些关于土地的回忆,这大概就是母亲吃饭吃得慢的原因吧。

母亲只念过几天小班,识得几个简单的汉字,除了毛主席的名字以外,她只认识自己的姓氏和名字,原因在于,王字的笔画少,结构简单,便于记忆。可是,就是这样一个乡村女子,打小省吃俭用惯了,自己成家立业以后,也要精打细算,靠着与土地打交道,用汗水换来的庄稼,一年喂上几头牛,养着几头猪,变卖后供我们姐弟四个念书。

九十年代后期,原本成绩优异的姐姐,因为家庭光景惨淡,与自己憧憬的高中生活擦肩而过,选择了被人们称作铁饭碗的贵州省思南师范学校。我深深地记得,第一学年,学费不到两千元,然而,这对于我们一家却是一笔天文数字。

家里能变卖的牲畜、粮食和家什,全都卖了。平日里嘘寒问暖的左邻右舍,此时借故躲着不见人影。唯一能开口借钱的,只有我唯一的舅舅;可是,表哥表姐四姊妹正在上学,舅舅也是爱莫能助。眼看着姐姐的入学又成了问题,作为家里的顶梁柱,母亲已是一筹莫展,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,就偷偷躲在被子里抽泣。那些天,母亲茶不思饭不想,也无心去管护她视若生命的那些土地了,一直在为姐姐的学费发愁。与此同时,高中梦破灭了的姐姐,赌气离开了家,不知踪影。为了不影响我们兄弟仨的学习,母亲总是假装着一副如无其事的样子。吃饭的时候,她还带着僵硬的笑容,破天荒地给我们夹菜。打小就懂事的我们兄弟仨,也争相着给母亲的碗里夹菜,叮嘱她保重身体。其实,我们都知道,那段时间母亲根本吃不下饭。因为等到我们放学回家打开碗柜一看,一大碗饭菜几乎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里面。

母亲是多么地不想让村寨上第一个准女教师就此化为泡影。回想起十八年前,姐姐刚去学堂念书的时候,村寨上的乡亲们,纷纷在背后挤眉弄眼、说三道四,就好像我们家做了什么让人难以启齿的见不得人的事。“女娃儿不在家好好地绣花缝补作家务,送去学堂读书顶个屁用,还能期望她将来升官发财呀?脑子中邪了吧!”每当听到这些刺耳的话,母亲总是淡然一笑,一如她几十年来深入骨髓里的善良和从容,以及她从敬畏生命中所形成的别具一格的修养。只有不服输的父亲针尖对麦芒:“又不是花你们家的钱去读书,瞎操心什么!就算今后不能升官发财,能认识几个字总算是件好事呀,将来外出了,也不用再像过去一样,花着钱去请人家写封家信吧。”

后来,我偶然听父亲说起过一次,是母亲把视若生命的外婆留给她的玉镯,变卖之后,送姐姐踏上师范的大道。我可以想象到那个惠安的秋天,母亲天麻麻亮就赶往县城,细雨蒙蒙,迷雾茫茫,天黑泥滑路烂,母亲的身影在弯弯山道上疾行着。突然,她脚下一滑一个趔趄,身子差点滑落到沟谷下边,母亲手里的火把像火箭一样脱手飞舞了出去,划过一道吓人的红线。她急忙伸手乱抓,路边的芭茅草割破了母亲的虎口,鲜血直流,母亲咬着牙一声不吭,紧紧地护着怀中的玉镯,像护着初生的婴儿。母亲在山间坐等到天明,至今我也不知道,一向杀鸡杀鱼都要把头扭向一边的她,那天她是向谁借了个老虎胆。通往县城的公路上,母亲舍不得坐车,她顶着寒风细雨一路小跑着,奔向县城。母亲回忆道,在当铺外边,她徘徊着,犹豫着,走向当铺的脚垮了几次,又收了几次回来。最终,母亲咬着嘴唇,捏着那个带着体温和暖暖回忆的玉镯,走进了当铺的柜台。

(四)

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,我们姐弟四人,从来都没有埋怨过父母,更不曾抱怨过命运的不公。姐弟四个都是四岁半就上了一年级(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学前教育),一门心思都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,也许是姐姐学习成绩好开了个好头的缘故吧。我们四姐弟的学习成绩都拔尖,一下子成了村里的书香家庭。村里人但凡谈及子女教育和学习成绩,一定要以我们家四姐弟作为榜样,当作教育子女的模板。

当别的小孩子穿上新衣的时候,我们总会转移视线,或者干脆躲进屋里,没有谁去守着父母哭嚷着要求买新衣服。当看见别的小孩子有零食吃,逢年过节有玩具和礼物,我们也从来不会去羡慕,或者多看上几眼。

至今让我难忘的,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那一年,家里特别穷,父母已经连续两年没有给我们买新衣服了。我像平常一样,穿着姐姐小时候穿的裙子去上学,刚进校园,就被一群同学团团围住,“哪里来的花姑娘?穿着裙子来上学,你不怕闹笑话啊?!”出乎很多人的意料,那一刻,我并没有慌乱,而是据理力争地回应:“我穿的裙子是我姐姐小时候穿的,这没有什么可笑的,来学校就是为了好好读书,我不要比穿新衣服,我只要学习成绩好!”

几乎一字不识的母亲,除了没日没夜地干活养家糊口以外,就是时刻叮嘱我们四姐弟要好好读书。她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:“吃得差一点没有关系,只要吃得饱就可以了,吃到肚子里了别人也看不到你家吃的是什么。”“没有钱买新衣服也是好事,妹妹可以穿姐姐的穿不了的衣服,弟弟可以穿哥哥剩下的,这样可以节省很多钱呢。衣服嘛,穿在身上,只要不脏不破就好。”

母亲不辞辛劳地操持家庭,根本无暇顾及我们四姊妹的穿衣打扮,也无力承担。

唯一的一次是我考上贵州省思南中学,成了村寨上第一个重高生。入学前的一天,母亲特地背着粮食到集市上去卖,然后给我买了一个新枕头和一件从地摊上淘来的西装。笑着对着我说:“儿子,从明天起,你就是村里的小名人了,妈为真为你感到高兴,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穿得寒碜了;到了思南,一定要再接再厉,生活上有困难,尽管说,千万不要委屈自己,一定要及时来信,妈给你想办法!”我抬头凝望之际,母亲赶紧扭过身去,滚烫的泪水沿着脸颊哗哗流下来……

上大学我没有花家里一分钱,通过助学贷款、助学金以及勤工俭学,独立念完了大学。大学毕业后,原本想在鹏城的外资企业闯出一番天地时,父母却一直惦念着我的公职梦,让我辞职回来考公务员,端上“铁饭碗”,在父母眼里,这才是唯一的正道。

就在我入职公职部门以后,一次回家看望父母,临行前,母亲把我拉在一边,左顾右看了一下,才在我耳边轻声说道:“儿子,不要给我们买太多的衣服和水果,家里什么都有;妈就一个心愿,等你手上宽裕了以后,记得给我买一只手镯就可以了,如今你们都有出息了,妈也老了,忙碌了大半辈子,现在总算有时间打扮了……”

坐在回城的车上,脑海里全是自己小时候母亲的身影,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,一头乌黑的马尾辫,清瘦的身体,每天顾不上梳妆打扮,起早摸黑,风里来雨里去,面朝黄土背朝天,没有半句怨言。原本天生丽质的年纪,却把自己的美好青春奉献给了我们那个一穷二白的家……想着想着,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在我们家生活最艰难的时候,我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,想起母亲的点点滴滴,我顿时泪眼婆娑。

到了县城,我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一家老凤祥珠宝店,订购了一款玉镯和一对银质耳坠,在顺丰快递的取货单上,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母亲的名字:王—时—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