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累了,还在东海赖床吧。拨开梦的雾纱,朝南山攀爬。
山脚,路的旗幡,在南山上招摇着。
上山,别踏在草上,踩疼了这山银似的眼眸,从草丛边上闪过去,山的眼里飞过脚步声。上山,别惊醒了落叶的丛书。叶在秋季演奏,在冬天出版。这些梦的书页,一层层的码在大地的书架上,犹如悲壮的落帆,又像穷途末路的英雄,发出最后的感叹。滚在泥土中的它们,又像落下的一曲挽歌。
远远望去,落叶的浪潮,铺满了冬日。南山像奔腾的黄河,凝固在这个叫做南门的坡上。
回望山下,神经错乱的街巷,来来往往的喧嚣,累昏了眼的红绿灯,一种隐身落叶的怀抱,永久安眠的情绪,潜滋暗长。
山腰,油茶树像个天才的雕塑家,枝枝桠桠上,雕刻着香气馥郁的白宝石,念珠一般,悬挂在南山的脖子上。油茶花摇着粉白的头,嘴里安着小喇叭,吹着雪白的曲子。一树茶花,一树冬的歌声呵,在路上林间嘹亮。油茶树,你寂寥地,等待着谁呢?油茶花,你是从不参加春的花展的。那些落下的花瓣,多像一个女子,撕碎的出嫁衣裳。山径上,一株匿名的野花,是你的伴娘吗,它陪着你,灼灼的香着。
山间,白云的画笔,有时绘出伟人的图像,有时绘出险峰,有时绘出潺潺流水。
山腰上,冬风冰凉的指法,在路的琴弦上弹奏着,弦音里,一种刺霉成熟得流光溢彩,像火一般。刺霉红着小脸,似乎听着往来的风声。
路向云里爬升,防火带上的桉树,丰盈得如一湖水草,静谧如一湖清波,像绿的火焰在燃烧。路的飘带,在水草中,在清波中,漫游。林荫道中,扑鼻的冬风,气味浓郁,比酒更醇,比情更烈,比肋骨更坚硬。它抱住小路拥吻,小路羞涩地缩起了肩头,嗖地逃进了林中。这时,风像颓废派诗人,在松林中踱步,松树下,满地的松针,满地都是颓废派的名句。
石级的手臂,从柔软的山岭里挽过来,冬就搁在臂弯里。踩在虹的小径上,厚实的脚步,如踩在冬的琴弦上,音质是青的树,音色是白的云。
南山如竖琴。站在南山最高的琴键上看,云把南山挤得弯弯的,山把路挤得弯弯的,路把小溪流挤得弯弯的,树把冬挤得弯弯的。
山顶上,风在这里张开强劲的喉咙,满松的风语,满山的风语,满岭的风语。漫天的风语中,滴溜溜的云霞,从山头招摇而过。旧年的那些白雪天使呢?那些残雪写下的故事呢,那些写在松下的诗歌呢,都融化了吗?满眼,一片松香,冷冷在目,在耳,在衣。头上的白云似曾相识,她与树在冬风里深恋着。经年时光,弹指挥间。独立风中,感受时间嚼着时间反刍的微响。
踏过音阶般的小路,不远处,就是湖南地界。那里的山湾里,生有一眼井。一别经年,这井水仍在我的舌尖,留有甘美的余味。那些打水人,往井里注满了嘻笑,又将欢笑灌装到水瓶里,背在身上。这些水,一定让家里的饭碗,盛着粒粒欢乐;一定让装菜的盘子,满盛着青的红的甜的笑容。
背着一袋鸟唱,下山。路上,丁丁的伐木声里,两三个妇女,叽叽喳喳砍野柴。有残余的红叶,裸露着筋脉,张扬在枝头,像捧着一掌血,唱最后一曲秋歌,歌里,承载了多少乡愁?
远远望去,小城卧在云天下,像鸟蛋卧在巢里,像冬天里的,卧着一个小小的梦。
南山,把叶给了秋,把绿给了松,把花给了油茶,把鸟鸣给了疲惫的耳朵。
有人说,冬是一个美丽的蛰伏。我以为,南山的冬,却是季节里,一个悲壮的崛起。(黄国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