取下助听器,吴昌剑的世界变得很安静。
他有先天听力障碍。11年的康复训练,吴昌剑不仅能与人顺畅地沟通交流,还多次走上全省乃至全国的舞台,在各种听障或残健融合演讲大赛中获奖。
9月27日,第67个国际聋人节,吴昌剑在父母陪伴下,从安顺紫云赶来贵阳参加贵州省听力言语残疾人朗诵大赛。正读高二的他因忙于课业,准备时间有限,他对自己当天的表现不满意。
“学习,并不仅仅是坐在教室。走出去,置身不同社会场景,何尝不是学习。”母亲刘洪敏却很满意。看到儿子意气风发的样子,10多年来的努力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,她跟丈夫都激动得想哭。
吴昌剑参加“第67个国际聋人节”贵州省听力言语残疾人朗诵大赛
听见风吹树林的声音
吴昌剑仍记得刚戴上助听器的那瞬。
母亲的嘴唇张开时,竟发出了声音,尽管他不懂她在表达什么,但听起来温和而婉转。墙上的时钟,也有自己的“语言”,凝神倾听,秒针每走一下,一声“滴答”,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轻柔旋律。风它掠过后山的树林,原来风的吟唱是“沙沙”。鸟儿飞来飞去,欢快地叫着“啾啾”。汽车来了,鸣笛声有些吵闹,惊飞了在林地啄食或嬉戏的鸟,它们扑腾翅膀,伴随着细碎的声响。
那年吴昌剑不到6岁。
他仿佛进入了全新的世界。就像夜晚在密林里踽踽独行,走着走着,阳光穿透了黎明前的薄雾,周围一点一点亮了起来。周围的一切,他既感到奇妙,也有些害怕。
刘洪敏说,她曾经是位“装睡”的母亲。
起初刘洪敏只认为儿子性格便文静内敛。但吴昌剑到了3岁,只能含糊地喊“妈妈”。
有关幼年的记忆,吴昌剑已模糊。他只隐约记得心里的某种焦虑与慌乱。比如想要个什么物件,拿不到,咿咿呀呀地表达、比划,父母要么没有回应,要么对视半天,仍不能明白他的想法。
某次他们一家前往朋友办的酒席,同桌有位老人前来搭话:“你家‘小哑巴’跟我孙子读同一所幼儿园,他总被同学欺负。听不见别人骂他,更不会回嘴。”
老人的话,深深刺伤了刘洪敏。
“他也唤醒了我。”哭了整晚,刘洪敏带儿子前往贵州省人民医院问诊,被确诊为极重度听力障碍。四处咨询听障人士语言康复的方法,专家们说:越早干预越好。
童年时的吴昌剑
“可我的孩子已经快6岁了,是不是已晚了?”刘洪敏心情又跌落至谷底时,她认识了赏识教育首倡者周弘。其女周婷婷在其赏识教育下,成为我国首位少年听障大学生。
“哪怕天下所有人都看不起的孩子,作为父母,都应该饱含热泪地去欣赏他、拥抱他、亲吻他、赞美他,为自己创造的生命——这个万物之灵而永远骄傲。”周弘鼓励她:“心态一变,方法无限,奇迹自现。”
刘洪敏被这番句话打动了,她开始带着儿子进行语言康复,始终相信“奇迹”会出现。
1年恢复言语能力
“奇迹”其实是自己创造的。
吴昌剑练习的每个音,刘洪敏都要观察其舌头位置、咽喉部位震动与嘴巴张开形状。遇到翘舌音,他舌头不灵活,对着镜子,用筷子轻轻顶舌头,舌头被筷子刺激久了,偶尔有呕吐反应。
“起跑晚,那就让语音与识字的学习同步。”刘洪敏在房门、冰箱、衣柜、电视、洗衣机等贴上有对应词语的小卡片,连茶壶、杯子、饭碗等小物件也要贴。吴昌剑想做什么事情时,刘洪敏就带着他将卡片上的词语读几遍。比如打开冰箱拿水果,他们一起朗读:“冰箱”,熟练后再加上动词:“打开冰箱”。
具象的事物,吴昌剑能很好掌握。于他而言,难的是方位词,刚开始他理解不了什么是“上”,什么是“下”,刘洪敏就朗读着比划。她继续做了一堆词语卡片,用于玩纸牌游戏。吴昌剑随机抽取一张,便读出上面词语,或是再用词语造个句。
他们还在小游戏中融入简单的计算。玩滑滑梯的时候,刘洪敏用粉笔在地上写上1-10的数字,吴昌剑每玩一次滑梯,便喊出一个数字,然后将喊出的数字擦掉。
从早上睁开眼睛,就开启语言康复训练,吴昌剑并不觉得学习苦,反而感到很快乐。
1年后,吴昌剑不仅识得2000多个汉字,还能自如地将其拼接成句子说出来。
虽然某些字词他的发音比较含糊,但沟通完全没问题。某天他涂鸦了一幅画,指着画对母亲说:“爸爸是一棵大树,妈妈也是一棵大树,我是一只小鸟,绕着两棵大树快乐地飞来飞去。”
吴昌剑和他的母亲刘洪敏
刘洪敏发现,儿子爱笑多了,还期待去学校。“会说话的我,不再惧怕外面的世界。”吴昌剑说,他想结识更多同龄朋友,跟他们聊天、玩乐。每年学校开运动会,吴昌剑喜欢报名参加跳绳和拔河两项运动。“和同学们并肩作战,我感觉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。”
2016年学校举办儿童节活动,吴昌剑上台朗诵了一首小诗《我会说话了》:
“我终于走出无声世界。大自然太奇妙,我听到泉水叮咚鸟儿叫。我会说话了,爸爸妈妈你们好。我会唱歌了,太阳当空照,花儿对我笑。”
梦想成为特教老师
与声音和言语一道出现的,还有尊严、生命力和自我认同。
2023年10月,吴昌剑在广州市街头遇到一位外国人。高挑的个子,黝黑的皮肤,两次擦肩而过,冲他友好地笑。吴昌剑觉得他很酷,便主动上前交谈,邀请他有空来贵州游玩。
“除了听力有点不同,其他方面我和大家一样。”在初高中遇到曾经的幼儿园同学,吴昌剑大方地问:“再次见到我,见到会说话的我,你是不是很惊讶。”
长大后的少年们与他勾肩搭背,爽朗地笑:“真不敢相信是你,我们为你高兴。”
学校的门卫也特别喜欢吴昌剑。每天吴昌剑路过,都彬彬有礼地问候他们“辛苦了”。有时候还给他们棒棒糖,“他像学校里的小太阳,笑容温暖着每个人。”
吴昌剑也收获了很多善意。老师讲课时若不写板书,遇上难点吴昌剑尤其不易理解。总有同学详细记录下解题过程,将笔记借给他参照学习。
性格开朗的吴昌剑
能够顺畅表达后,吴昌剑又喜欢上了英语。
偶然看到某个练习英语口语的软件,吴昌剑便点开试听。练习几天后,他鼓起勇气对在线教学的老师说:“我有听力障碍,您能否稍微说慢些?”老师被这份真诚与刻苦打动,免费送他1年的在线课程。
真正困扰吴昌剑的,是英语考试的听力部分。
助听器在帮助人听见的同时,也扩大周围的杂音,若考场附近有汽笛等声响,都会干扰到吴昌剑。有时助听器电量忽然变弱,扩音效果也随之变差。
刘洪敏查询到,按照教育部、中残联联合印发《残疾人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管理规定》,听力残疾考生,经申请批准后可免除外语听力考试。免除外语听力考试残疾考生的外语科成绩,按“笔试成绩×外语科总分值/笔试部分总分值”计算。吴昌剑听闻后仍坚持:“妈妈,您先让我再努力试试。”
吴昌剑常问父母:“你们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?”
刘洪敏和丈夫回答:“做你自己。成为你内心想成为的自己。”
想起父母曾带他拜访过的特殊教育学校,吴昌剑说,他或许会选择教育专业,以后能帮助像他一样有听力障碍的学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