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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黔东文学】龙凤碧:箫声笛影里的玉屏

来源:来源:众望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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箫声笛影里的玉屏

龙凤碧

  未到玉屏,先念箫笛。

  十七、八岁的年纪,暗暗爱慕一位学长,便报了他所在的一个箫笛培训班,从零开始,选调,贴膜,练气息,研指法,背乐谱,妄想一曲吹却,便仙气附体,卓然于众人,引他侧目。寝室里,江水畔,亭谢中,一个音一个音地放,哆来咪发嗦啦西;一曲一曲地练,《姑苏行》,《梅花三弄》,《枉凝眉》,声尖硬,音粗砺,不知遭了多少白眼,惹了多少烦厌。心气大,却未爱到深处,最终不了了之。对学长之情,其实也是少年懵懂,毕业分开,便零落凋零。对箫笛,曾经热爱,一时弃履,偶尔目光碰撞,心境已波澜不惊。

  年已不惑,自是了然:要驾驭任何一件物事,必先交付自己,心手合一的背后是长久枯燥的练习。像我们这样的人,到底是叶公好龙,俗人一枚。更何况,原初便只是奔人而去,无关箫笛。

  常过玉屏,或公差,或私事,匆匆来,急急去,擦肩之间,确如志摩先生所写:轻轻地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

  故乡有云,人弥留之际,必须收拾干净留在人世间的脚印,而后才能往生。倘真如此,不知得花多少心力,才能全部收回这些年留在玉屏的脚印。

  小小玉屏,黔东门户、黔楚襟喉,先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了黔东的第一座火车站,可去诗意与远方,四十余年后沪昆高铁之铜仁南站再次落户玉屏,携黔东人进入高铁时代。这几年,铜仁火车站开通,新欢既有,南站便成旧爱,过客清减许多。

  变化是绝对的,不变是相对的。玉屏,一座全县总人数十余万、城区三余万的小城,侗族自治,玲珑俊秀,始终流水如玉、青山似屏。

  水是舞阳河,瓮安发源,一路经黄平、施秉、镇远、岑巩,玉屏后过新晃、芷江,注入洞庭湖。地有束,水无拘,湘黔之境,蜿蜒潋滟,天马行空,自由如专供箫笛演绎的曲子。记得“舞”字原作“㵲”,望文生义,更多水灵之气,不知何故竟为现代文字输入系统不容,列入生僻,后来便渐渐李代桃僵,现代人的不讲究,有时确也无可奈何。

  山是屏山,不高不低,浓妆淡抹总相宜,正好作一城之屏。山间草木深,峰顶平箫楼与箫笛雕塑遥遥相望,庄严秀丽,高耸入云。箫笛之乡,更加坐实。

  山水怀抱间,城廊朗然,河道两岸未建房,大多腾出给草木堤岸。城建布局,例来有占有让,方能天人合一,玉屏地处黔东一角,僻壤边城,却也深谙舍得之道。北侗风情的风雨桥,瓦楞层叠,飞檐翘角,连着新区与旧城,连着此岸与彼岸,夜里灯火灿然,游人如织,共享盛世太平。

  人到玉屏,箫笛博物馆自然是必去的。

  取址印山书院,馆舍即书院,书院即馆舍,秀雅端正,清时建筑气质,不愧当时县属生员“敬德修业、以应科举”之所。展陈素朴,没有太多声光电的夸饰,只有图片、文字与实物,静静讲述玉屏箫笛故事,形散神不散。展陈物品虽大多为复制,但做工不敷衍,气韵不输。见惯大城大馆的或许不屑,却不知作为地方上的专题博物馆,如此境遇已是厚爱。

  书院坐南向北,东西院落两个四合院组成,正厅、前厅、厢房皆有,院内古棕榈、古柏与桂花树相亲相近,一起颐养天年。原大门不知何年何月封闭,在一角开了侧门,方便出入。馆舍挨着印山小学,一老一幼,一闹一静,倒是相得益彰。

  黑白照片,金色奖证,箫笛横斜,镌刻昔日荣光。高光时刻莫过于1913年的英国伦敦国际工艺品展览会,与1915年的美国旧金山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,金奖银奖收入囊中,一时名驰天下。而今繁花散尽了吗?冷光源的射灯下,是与世无争,是不屈不卑、不慌不忙。“箫笛名家在玉屏”一章,展陈的悉数是近年来的音乐会照片,聚光灯下,是一张张来自世界各地的热爱的脸。画面静止,乐曲却溢出,观者自在想像。演奏的曲目《鹿之远音》《大青山下》《沙场》《翔‧Kakeri》《狼牙神韵》鲜有耳闻,心向往之,寻思闲时搜来听听。

  岁月无情,世间万物,终将泯于时间。如此费心费金,让这些无为之物在此获得一个安身静眠处,供世人代代观瞻,玉屏人的心,是细的,是雅的。

  在璞韵箫笛文化公司的生产车间遇见箫笛的前身,不由动容。

  被截成六七十公分的竹,横着,立着,堆着,在材料库,在挖孔间,在雕刻室,在上漆台,估计有数千根吧,无不屏着呼吸,等待着人类之手的挑选和安排、宠爱和摈弃,管孔如眼,干而不枯,安静如尘埃。

  近两千平米的厂房,零散坐着五六个工人,男多女少,面孔都年轻,各司其职,各操其器,埋头苦干,亦安静如尘埃。与其闲谈,工资两千余,与超市收银员、小区保安无异,高出一格的,是眉目间的静闲之气。

  选材,烘烤,去皮,打孔,修孔,校音,雕刻,上漆,阴干……四个工艺流程,七十多道工序,凤凰涅槃的一刻,一截竹管,因残缺而完满。

  于是,在囊匣中,静静等待一双手,静静等待一颗心,静静等待一个吻,静静等待一口气。你来或不来,我就在原地。

  你来了,让我成为你的身体之一,呼吸之一,生活之一。

  于是,我应和你,体贴你,抚慰你,你欢我即喜,你悲我呜咽。于是,谁家吹笛画楼中,断续声随断续风;于是,别后闲吹箫管,忆来伫看残阳。

  但一棵竹,得经历多少生生死死,死死生生,才能像童话里的美人鱼所渴望的那样,拥有一个不死的灵魂?

  让人意外的是玉屏城中还藏有一馆:郑金城箫笛博物馆。

  一幢私家民宅,数百件藏品,藤萝绕篱中,分设明清厅、民国厅、合作社厅、文革厅、综合厅,还附属研究室和演奏雅集室,有明早期的骨笛,道光年间的贡箫,民国玉屏顶峰时期的名家珍品,龙笛凤箫,均是原物,虽2016年始建,但馆藏与气势,丝毫不差印山书院那边国有的玉屏箫笛博物馆。如此辟家为馆,一个人撑起箫笛们的另一处栖身地,对箫笛的爱,像这般,实为痴狂了。

  犹记下车后走了截巷道,触目脏乱。生活的垃圾随意丢弃,立于商业新房和破败老屋间的一台挖掘机,暗示这一带正在辞旧迎新中。人生如寄,此时此间显出了浮萍感。在小巷里左弯右拐,蓦然撞见一盆四季秋海棠,一蓬凌霄,一墙爬山虎,博物馆的出现,恍若无路处撞见柳暗花明。

  馆长温馨安排听笛品箫环节,年轻人携箫出列,馆内外一时噤声。

  年轻人衣着素净,面目也素净,神情温和优雅,二十出头的样子,众目睽睽之下,悠闲从容,毫无半点局促之态。

  丝竹乱耳吗?不乱呀。一音既起,万籁俱静,闭上眼,箫声更贴心贴肺了,丝丝袅袅,起伏着,跃动着,共着你的呼吸,取悦你的耳朵。心身里似有什么被清理了,被隔离了,虚空起来,轻盈起来,一时如驾风云,忧思两忘。

  时有一位着绯色旗袍的的妇人甘当绿叶,在一侧低吹轻和。委实吹者辛苦,听者有福。一曲《长相思》既了,掌声四起,众人意犹未尽,相继又是《九儿》《苏武牧羊》《葬花吟》等。

  听众人摆谈,才知人家是“90后”,祖籍湖南城步,苗族人,箫笛之事,打小便爱,直到如今。艳羡那股子洇浸到骨头里的清朗,不知眼耳心脑里熏过了多少音节乐谱。金城馆长知晓我也是博物馆人后,脸上振奋,于是比旁人多聊了几句,并互加联系方式。物欲洪流中,护守一座馆的艰辛,鸡毛蒜皮之驳杂,不是局中人,大概不能感同身受。馆长是玉屏箫笛创始鼻祖郑维潘先生的旁系后人,民国前期制箫大师、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金奖得主郑登荣也是郑家,一脉相承,更有自我赋予的使命。相比有经费保障尚且举步维艰的国有馆,私立的更如玄奘取经,路途多劫难。但察观馆长神情便体悟:爱了,便甘之如饴。

  后与金城馆长电话联系,想对馆藏有更多了解,竟无意间获知一则以箫为媒的爱情佳话。说道是清代光绪年间,进士姚大荣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平溪(今玉屏),对贡箫进行考察撰辑,邂逅平箫世家郑氏女秀云,心生爱慕,不能释怀。后特制礼盒,三求方允,终成佳偶。盒上记写:“未到玉屏闻笛声,只因玉屏出了名。三顾玉屏求佳丽,吹拉弹唱定终生。”馆长辗转得知,不惜重金,将礼盒珍藏馆中。

  至于金城馆长自身心路,及与馆藏箫笛间的际遇与传奇,得单独长篇著述了。恰如馆中一侧所题:一物千言。

  彼时,阳光普照,如有高空摄像机,拍下所在,一片残垣断壁的画面中,小小的馆,小小的人,或都执拗如孤岛?

  卡尔维诺在《看不见的城市》写:“在梦中的城市,他正值青春,而到达伊西多拉城时,他已年老,广场上有一堵墙,老人们倚坐在那里看着过往的年轻人,他和这些老人并坐在一起。当初的欲望已是记忆。”

  在那样的城市,在那样的心境,若墙畔有箫声笛影,不知又是怎样的光景?

  莫名喜欢这样虚无缥缈的句子。

  就像莫名喜欢玉屏,特别是她看不见的那部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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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

  龙凤碧,笔名句芒云路,中国作协会员,铜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小说、散文、诗歌作品见诸《北京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山西文学》等刊物,入选或转载《中国苗族现当代作家文学作品选读》《北京文学·中篇小说月报》等。出版散文集《环佩声处》。现居铜仁。